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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心:姑姑

ID:59218

时间:2021-04-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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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冰心:姑姑

  “她真能恨得我咬牙儿!我若有神通,真要一个掌心雷,将她打得淋漓粉碎!”他实在急了,本是好好地躺着呆想,这时禁不住迸出这来。

  我感着趣味了,却故意的仍一面写着字,一面问说:“她是谁,谁是她?”

  他气忿忿的说,“她是姑姑。”说着又咬牙笑了。

  我仍旧不在意的,“哦,不是姊姊妹妹,却是姑姑。”

  他一翻身坐起来说:“不是我的姑姑,是一个同学的姑姑。”

  我说:“你就认了人家的,好没出息!认得姊姊妹妹也好一点呀……”

  他抱起膝来,倚在床阑上,说:“你听我说,真气人,我上一辈子欠她的债——可是,我是真爱她。”

  我放下笔看着他,“哦,你真爱她……”

  他又站起来了,“我不爱她,还不气她呢!她是个魔女,要多美有多美,要多坏有多坏!自从爱慕她以来,也不知受了多少气了。我希望她遇见一位煞神般的婆婆,没日没夜的支使欺负她,才给我出这口气!”

  我看他气的样子,不禁笑说:“你好好说来,你多会儿认得她?怎么爱的她?她怎么给你气受?都给我说,我给你评评理。”

  他又坐下了,低头思索,似乎有说来话长的神气,末了叹了一口气,说:“我真认命了!去年大约也是这春天的时候,神差鬼使去放风筝,碰见她侄儿同她迎头走来,正打个照面,好一个美人胎子!她侄儿说,‘好,你有风筝,咱们一齐去,——这是我姑姑。’我头昏脑乱的叫了一声,这一叫便叫死了,她其实比我还小一岁呢。我同她侄儿举着风筝在前走,连头都不敢回,到了草地上,便放起来。谁知从那时起便交恶运,天天放得天高的风筝,那天竟怎么放也放不起来,我急得满头是汗。她坐在草地悠然的傲然的笑说,‘这风筝真该拆了,白跑半天。’笑声脆的鸟声似的;我一阵头昏,果然一顿脚把风筝蹈烂了,回家让哥哥说了一顿!

  “倒霉事刚起头呢,我从此不时的找她侄儿去。她侄儿也真乖觉,总是敲我竹杠,托我买东买西。要不是,就有算学难题叫我替他做,我又不敢不替他做。每回找他之前,总是想难题想得头痛,交卷时她侄儿笑脸相迎,他姑姑又未必在家。”

  我不禁笑了出来,说:“活该!活该!”

  他皱眉笑说,“你听下去呀!女孩子真干净,天天这一身白衣裳黑裙子,整齐得乌金白银似的,从一树红桃花底下经过,简直光艳得照人!我正遇见了,倒退三步,连鞠躬都来不及,我呢,竹布长衫,襟前满是泥土,袖底都是黑痕,脚上的白鞋也成了黑的了。她头也不回的向前走,俏利的眼光,一瞥之间,露出了鄙夷的样子。我急了,回来抱怨李妈今早不给我长衫换。她咕唧着说,‘平常三天一换都嫌早,今天怎么又干净起来了?打扮什么,二爷!娶媳妇还早着呢,小小的年纪!’偏生哥哥又在廊下听见了,笑着赶追来说,‘娶媳妇还早着呢,二爷!’把我羞哭了。

  “第二天穿一件新电光灰布衫子,去看她侄儿。他不在家,剪头发去了。姑姑却站在院子里喂鸟儿,看见我笑说,‘不巧了,我侄儿刚出去,你且坐下,他一会儿就回来。’我搭讪的在一旁站着。这女孩子怎么越来越苗条!也许病瘦了罢,风前站着仿佛要吹起来似的。我正胡想,她忽然笑说,‘你这件新灰布衫子真合式。’我脸红一笑,从此我每到她家总穿这件灰衫。她却悄悄的对她侄儿笑话我自开天辟地以来,只穿得这一件衣服,大约是晚上脱下来洗,天一亮,就又穿上。这话偏生又让我听见了,气得要死!”

  我噗嗤的笑了出来!

  “还有一次,我在她家里同她侄儿玩,回家来出门的时候,遇见她从亲戚家回来,她说,‘对不起,没有恭接你,你明天再来罢。’我那天本有一点不舒服,第二天一早却念念不忘的挣扎着去了,她却简直没有露面。我回来病了三天,病中又想她,又咒她,等到病好,禁不住又去看看,谁知她也病了,正坐在炕沿上吃粥,黄瘦的脸儿,比平时更为娇柔可怜,我的气早丢在九霄云外。她抬头看见我,有气没力的笑说,‘姑姑病了,你怎么连影儿也不见。’我惶愧不堪,心中只不住的怨自己连病都不挑好日子!

  “她喜欢长春花,我把家里的都摘了送给她。哥哥碰见就叨叨说,‘她是你的娘!你这样糟蹋母亲心爱的花儿孝敬她!’哥哥对她实在没有感情!但是,哥哥也实在没有看见过她,只知道我有个新认的姑姑而已。我仗着胆儿说,‘这花儿横竖也快残了,摘下来不妨事,她虽不是我的娘,但她是我的姑姑!’哥哥吐了一口唾沫,说,‘没羞,认人家比你小的小姑娘做姑姑。’我拿着花低头不顾的走开去。我们弟兄斗口,从来是不相下的,这次我却吃了亏。

  “家里的花摘完了,那天见着她,她说,‘我明天上人家吃喜酒要有一朵长春花戴在头上,多么好看!’我根本就认为除了她以外,别人是不配戴长春花的!便赶忙说,‘放心,由我去找。’回家来叶底都寻遍了,实在没有。可是已叫她放心,又不好意思食言。猛忆起校园里似乎还有,饭后踌躇着便到学校里去。跳过篱笆,绕过了‘勿摘花木’的牌示,偷摘了一朵。心跳得厉害。连忙把花藏在衣底,跑到她家去,双手奉上。我还看着她梳掠,换衣裳,戴花出去。看见车上背后那朵红星在她黑发上照耀,我觉得一切的亏心和辛苦都忘了!

  “不想她将这事告诉了她侄儿,她侄儿在同学里传开了。传到先生耳朵里,就把我传了去。那时,我正在球场里,吓得脸都青了,动弹不得,最后只得乍着胆子走到先生那里。先生连问都不问,就把我的罪状插在我帽子上,拉我到花台边去。我哭着,不住的央告,先生也不理。同学们都围聚了过来。我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。我那天没有吃饭,眼睛也哭肿了。幸而那天哥哥没在,还好一点。至终自然他也知道了,我回家去又受了一顿责罚。

  “从此我在先生面前的信用和宠爱一落千丈。自从春天起,又往往言语无心,在班里眼看着书,心里却描拟着她。和先生对话,所答非所问。先生猜疑,同学也哄笑。我父亲到学校里去查问成绩的时候,先生老实地这么一说,父亲气得要叫我停学,站柜台学徒去。好容易我哭着央求,又起誓不再失魂落魄了,父亲才又回过心来。”

  我这时也不能再笑了。

  他叹了一口气,“以后的半年,我也没好好的念书,不过处处提防,不肯有太露出疲学的样子。可恨她也和我疏远起来了。她拿我当做一个挨过罚,品学不端的人看待。至于我为何挨罚,她却全不想到!我也认命了,见了她便低头走开去。

  “今年的春天,一个礼拜天下午,同哥哥去放风筝,偏又遇见她和她侄儿,还有一个穿洋服的少年也在那里。我正要低头回去,她已看见我了,远远地叫着,我只得过去。我介绍了我哥哥,她也介绍了那个她父亲朋友的儿子,她叫我叫他叔叔。这叔叔是北京城里念书的。我那时觉得他伟大的很。他却很巴结姑姑,一言一笑都先事意旨。姑姑那天却有点不在意的,也许是不自然,只同我在一起,却让叔叔,她侄儿,我哥哥在一块玩。她问长问短,又问我为何总不上她家里去。那时杨柳刚青着,燕子飞来,在水上成群的轻轻掠过。那天的下午是我中最温柔的一刻!

  “到了黄昏,大家站起走开,那叔叔似乎有点不悦意。我暗暗欢喜。大家分手,回家去的路上,哥哥忽然说,‘你那位姑姑真俏皮!’我不言语。

  “从那时起,我又常到她家去,叔叔总在那里,但一遇见我来了,她总丢了叔叔来同我玩。叔叔却也不介意,只笑一笑走开。

  “一月之前,也是一个黄昏,我正从她家回去。叔叔,她侄儿,和姑姑一齐送出来。叔叔忽然笑着拍着我的肩说,‘明天请你来吃酒。’侄儿也笑道,‘是的,请你来吃喜酒。’姑姑脸都红了,笑着推她侄儿,一面说,‘没有什么,你若是忙,不来也使得。’我看着他们三个的脸,莫名其妙。回去道上仔细一想,忽然心里慢慢凉起来……“第二天哥哥却要同我去放风筝,我一定不肯去,哥哥只得自己走了。我走到她家,门口挂着彩结,我进去看了。见酒席的担子,一担一担的挑进来,叔叔和侄儿迎了出来,不见姑姑,我问是什么事,侄儿拍手说:‘你来迟了一步,姑姑躲出去了!这是她大喜的日子。’我一呆,侄儿又指着叔叔说,‘别叫叔叔了,这是我们将来的姑夫,——今天是他们文定的好日子。’我神魂出窍,心中也不知是什么味儿,苦笑着道了一声喜,也不知怎样便离了她家。道上还遇着许多来道喜的男女客人,车上都带着红礼盒子。

  “怪不得她总同我玩呢,原来怕我和她取闹。我却是从头就闷在鼓里。我那时只觉得满心悲凉,信足所之,竟到了放风筝的地上。哥哥在放呢,看见我来了,便说,‘你那里玩够了,又来找我!’我不答,他又问了一句。我说:‘只有你是我的亲人了,我不找你找谁?’我说着便抱着哥哥的臂儿哭了,把他弄得愕然无措。

  “自此,我就绝迹不去了,赌气也便离开家到北京来念书。那位叔叔也在我们学校里。但是,我可不能告诉你他是谁——他原来在学校是这么一个绣花枕,学问比谁都不如!今天上午他悄悄的拉着我,叫我叫他姑夫,说他在这暑假便回去娶亲了,把我又气得……”

  我听到这里,一欠伸,笑道:“人家娶亲,用得着你生气!”

  他说:“我不气别的,我气的十八岁的女孩子出什么阁!”

  我噗嗤一笑,说:“你呢,十九岁的年纪,认什么姑姑!”

  他又皱眉一笑,呆呆的躺了下去,我也自去写字。一会儿抬起头来,却看见他不住的向空伸掌,大概正在练演他的掌心雷呢!

  1925年节,惠波车中戏作。第一次宴会

  C教授来的是这样的仓猝,去的又是这样的急促。桢主张在C教授游颐和园之后,离开北平之前,请他吃顿晚饭。他们在国外的交谊,是超乎师生以上的。瑛常从桢的通讯和谈话里模拟了一个须发如银,声音慈蔼的老者。她对于举行这个宴会,表示了完全的同意。

  新婚的瑛——或者在婚前——是早已虚拟下了她小小家庭里一个第一次宴会:壁炉里燃着松枝,熊熊的喜跃的火焰,映照得客厅里细致的椅桌,发出乌油的严静的光亮;厅角的高桌上,放着一盏浅蓝带穗的罩灯;在这含晕的火光和灯光之下,屋里的一切陈设,地毯,窗帘,书柜,瓶花,壁画,炉香……无一件不妥帖,无一件不温甜。主妇呢,穿着又整齐,又庄美的衣服,黑大的眼睛里,放出美满骄傲的光;掩不住的微笑浮现在薄施脂粉的脸上;她用着银铃般清朗的声音,在客人中间,周旋,谈笑。

  如今呢,母亲的病,使她比桢后到了一个月。五天以前,才赶回这工程未竟的“爱巢”里来。一开门满屋子都是油漆气味;墙壁上的白灰也没有干透;门窗户扇都不完全;院子里是一堆杂乱的砖石灰土!在这五天之中,她和桢仅仅将重要的家具安放好了位置。白天里楼上楼下是满了工人,油漆匠,玻璃匠,木匠……连她也认不清是什么人做什么事,只得把午睡也牺牲了,来指点看视。到了夜里,她和桢才能慢慢的从她带来的箱子里,理出些应用的陈设,如钟,蜡台,花瓶之类,都堆在桌上。

  喜欢款待的她,对于今天下午不意的宴会,发生了无限的踌躇。一种复杂的情感,萦绕在她的心中。她平常虚拟的第一次宴会,是没有实现的可能了!这小小的“爱巢”里,只有光洁的四壁,和几张椅桌。地毯还都捆着放在楼上,窗帘也没有做好,画框都重叠的立在屋角……下午桢又陪C教授到颐和园去,只有她一个……她想着不觉的把眉头蹙了起来,沉吟了半晌,没有言语。预备到城里去接C教授的桢,已经穿好了衣服,戴上了帽子,回头看见瑛踌躇的样子,便走近来在她颊上轻轻的吻了一下,说:“不要紧的,你别着急,好歹吃一顿饭就完了,C教授也知道,我们是新搬进来的,自然诸事都能原谅。”瑛推开他,含颦的笑道,“你躲出去了,把事都推在我身上,回头玩够了颐和园,再客人似的来赴席,自然你不着急了!”桢笑着站住道,“要不然,我就不去,在家里帮你。或是把这宴会取消了,也使得,省得你太忙累了,晚上又头痛。”

  瑛抬起头来,“笑话!你已请了人家了,怎好意思取消?你去你的,别耽搁了,晚上宴会一切只求你包涵点就是了。”桢笑着回头要走,瑛又叫住他,“陪客呢,你也想出几个人。”桢道,“你斟酌罢,随便谁都成,你请的总比我请的好。”

  桢笑着走了,那无愁的信任的笑容,予瑛以无量的胆气。瑛略一凝神,叫厨师父先到外面定一桌酒席,要素净的。回来把地板用柏油擦了,到楼上把地毯都搬下来。又吩咐苏妈将画框,钉子,绳子等都放在一处备用。一面自己披上外套,到隔壁江家去借电话。

  她一面低头走着,便想出了几个人:许家夫妇是C教授的得意门生;N女士美国人,是个善谈的女权论者;还有华家夫妇,在自己未来之先,桢在他们家里借住过,他们两位都是很能谈的;李先生是桢的同事,新从美国回来的;卫女士是她的好友。结婚时的伴娘……这些人平时也都相识,谈话不至于生涩。十个人了,正好坐一桌!

  被请的人,都在家,都能来,只卫女士略有推托,让她说了几句,也笑着说“奉陪”,她真喜欢极了。在江家院子里,摘了一把玫瑰花,叫仆人告诉他们太太一声,就赶紧回来。

  厨师父和苏妈已把屋中都收拾干净,东西也都搬到楼下来了。这两个中年的佣人,以好奇的眼光来看定他们弱小的主妇,看她如何布置。瑛觉得有点不好意思!她先指挥着把地毯照着屋子的颜色铺好;再把画框拿起,一一凝视,也估量着大小和颜色分配在各屋子里;书柜里乱堆的书,也都整齐的排立了;蜡台上插了各色的蜡烛;花瓶里也都供养了鲜花,一切安排好了之后,把屋角高桌上白绢画蓝龙的电灯一开,屋里和两小时以前大不相同了。她微笑着一回头,厨师父和苏妈从她喜悦的眼光中领到意旨了,他们同声的说:“太太这么一调动,这屋里真好看了!”

  她笑了一笑,唤:“厨师父把壁炉生了火,要旺旺的,苏妈跟我上楼来开箱子。”

  杯,箸,桌布,卡片的立架,闽漆咖啡的杯子,一包一包都打开了。苏妈从纸堆里捡出来,用大盘子托着,瑛打发她先下楼摆桌子去,自己再收拾卧室。

  天色渐渐的暗下来了。捻开电灯,拨一拨乱纸,堆中触到了用报纸包着的沉甸甸的一束。打开了一看,是几个喇叭花形的花插子,重叠着套在一起,她不禁呆住了!

  电光一闪似的,她看见了病榻上瘦弱苍白的母亲,无力的背倚着床阑,含着泪说,“瑛,你父亲太好了,以至做了几十年的官,也不能好好的陪送你!我呢,正经的首饰也没有一件,金镯子和玉鬓花,前年你弟弟出洋的时候,都作了盘费了。只有一朵珠花,还是你外祖母的,珠也不大。去年拿到珠宝店里去估,说太旧了,每颗只值两三块钱。好在你平日也不爱戴首饰,把珠子拆下来,和弟弟平分了,作个纪念罢!将来他定婚的时候……”

  那时瑛已经幽咽不胜了,勉强抬起头来笑着说,“何苦来拆这些,我从来不用……”

  母亲不理她,仍旧说下去:“那边小圆桌上的银花插,是你父亲的英国朋友M先生去年送我生日的。M先生素来是要好看的,这个想来还不便宜。老人屋里摆什么花草,我想也给你。”

  随着母亲的手看去,圆桌上玲珑地立着一个光耀夺目的银花插,盘绕圆茎的座子,朝上开着五朵喇叭花,花筒里插着绸制的花朵。

  母亲又说:“收拾起来的时候,每朵喇叭花是可以脱卸下来的,带着走也方便!”

  是可给的都给了女儿了,她还是万般的过意不去。觉得她唯一的女儿,瑛,这次的婚礼,一切都太简单,太随便了!首饰没有打做新的,衣服也只添置了几件;新婚没有洞房,只在山寺里过了花烛之夜!这原都是瑛自己安排的,母亲却觉得有无限的惭愧,无限的抱歉。觉得是自己精神不济,事事由瑛敷衍忽略过去。和父亲隐隐的谈起赠嫁不足的事,总在微笑中坠泪。父亲总是笑劝说,“做父亲的没有攒钱的本领,女儿只好吃亏了。我陪送瑛,不是一箱子的金钱,乃是一肚子的书!——而且她也不爱那些世俗的东西。”

  母亲默然了,她虽完全同情于她正直廉洁的丈夫,然而总觉得在旁人眼前,在自己心里,解譬不开。

  瑛也知道母亲不是要好看,讲面子,乃是要将女儿妥帖周全的送出去。要她小小的家庭里,安适,舒服,应有尽有,这样她心里才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。瑛嫁前的年月,才可以完完满满的结束了。

  这种无微不至的爱慈,每一想起,心里便深刻的酸着。她对于病中的母亲,只有百般的解说、劝慰。实际说,她小小的家庭里已是应有尽有了。母亲要给她的花插,她决定请母亲留下。

  在母亲病榻前陪伴了两个月终于因为母亲不住的催促,说她新居一切待理。她才忍着心肠,匆匆的北上。别离的早晨,她含泪替母亲梳头,母亲强笑道,“自昨夜起,我觉得好多了,你去尽管放心……”她从镜中偷看母亲痛苦的面容,知道这是假话,也只好低头答应,眼泪却止不住滚了下来。临行竟不能向母亲拜别,只向父亲说了一声,回身便走。父亲追出栏杆外来,向楼下唤着,“到那边就打电报……”她从车窗里抬头看见父亲苍老的脸上,充满了忧愁、无主……这些事,在她心里,如同尖刀刻下的血痕,在火车上每一忆起,就使她呜咽。她竟然后悔自己不该结婚,否则就可以长侍母亲了,“嫁出去的女儿,泼出去的水!”不但她自己情牵两地,她母亲也不肯让她多留滞了。

  到北方后,数日极端的忙逼,把思亲之念,刚刚淡了一些,这银花插突然地又把无数的苦愁勾起!她竟不知步履艰难的母亲,何时把这花插,一一的脱卸了,又谨密的包好?又何时把它塞在箱底?——她的心这时完全的碎了,慈爱过度的可怜的母亲!

  她哭了多时,勉强收泪的时节,屋里已经黑得模糊了。她赶紧把乱纸揉起塞到箱里去,把花插安上,拿着走下楼来,在楼梯边正遇着苏妈。

  苏妈说,“桌上都摆好了,只是中间少个花盘子……”瑛一扬手,道,“这不是银花插,你把我摘来的玫瑰插上,再配上绿叶就可以了。”苏妈双手接过,笑道,“这个真好,又好看,又合式,配上那银卡片架子,和杯箸,就好像是全套似的。”

  瑛自己忙去写了卡片,安排座位。C教授自然是首座,在自己的右边。摆好了扶着椅背一看,玲珑的满贮着清水的玻璃杯,全副的银盘盏,银架上立着的红色的卡片,配上桌子中间的银花插里红花绿叶。光彩四射!客室里炉火正旺,火光中的一切,竟有她拟想中的第一次宴会的意味!

  心里不住的喜悦起来,匆匆又上了楼,将卧室匆匆的收拾好,便忙着洗脸,剔甲,更衣……一件莲灰色的长衣,刚从箱里拿了出来,也忘了叫苏妈熨一熨,上面略有些皱纹,时间太逼,也只好将就的穿了!怪不得那些过来人说做了主妇,穿戴的就不能怎样整齐讲究了。未嫁以前的她,赴一个宴会,盥洗,更衣,是要耗去多少时候呵!

  正想着,似乎窗外响起了铮的琴声,推窗一看,原来外面下着滴沥秋雨,雨点打着铅檐,奏出清新的音乐。“喜悦中的心情,竟有这最含诗意的误解!”她微笑着,“桢和C教授已在归途中罢?”她又不禁担心了。

  刚把淡淡的双眉描好,院子里已听见人声。心中一跳,连忙换了衣服,在镜里匆匆又照了一照,便走下楼来,桢和C教授拿着外衣和帽子站在客室中间,看见瑛下来,桢连忙的介绍。“这位是C教授——这是我的妻。”

  C教授灰蓝的眼珠里,泛着慈祥和爱的光。头顶微秃。极客气的微偻着同她握手。

  她带着C教授去放了衣帽,指示了洗手的地方。刚要转身进入客室,一抬头遇着了桢的惊奇欢喜的眼光!这眼光竟是情人时代的表情,瑛忽然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。桢握着她的双手,附在她耳边说:“爱,真难为你,我们刚进来的时候,我还以为是走错了地方呢!这样整齐,这样美,——不但这屋里的一切,你今晚也特别的美,淡淡的梳妆,把三日来的风霜都洗净了!”

  瑛笑了,挣脱了手,“还不换双鞋子去呢,把地毯都弄脏了!”桢笑着自己上楼去。

  C教授刚洗好了手出来,客人也陆续的来了。瑛忙着招呼介绍,大家团团的坐下。桢也下来了,瑛让他招待客人,自己又走到厨房里,催早些上席,C教授今晚还要赶进城去。

  席间C教授和她款款的谈话,声音极其低婉,吐属也十分高雅,自然。瑛觉得他是一个极易款待的客人,并不须人特意去引逗他的谈锋。只他筷子拿得不牢,肴菜总是夹不到嘴。瑛不敢多注意他,怕他不好意思,抬起头来,眼光恰与长桌那端的桢相触,桢往往给她以温存的微笑。

  大家谈着各国的风俗,渐渐引到妇女问题,政治问题,都说得很欢畅,瑛这时倒默然了,她觉得有点倦,只静静的听着。

  C教授似乎觉得她不说话,就问她许多零碎的事。她也便提起精神来,去年从桢的信里,知道C教授丧偶,就不问他太太的事了。只问他有几位儿女,现在都在哪里。

  C教授微微的笑说,“我么?我没有儿女——”

  瑛忽然觉得不应如此发问,这驯善如羊的老者,太孤单可怜了! 她连忙接过来说,“没有儿女最好,儿女有时是个累赘!”

  C教授仍旧微笑着,眼睛却凝注着桌上的花朵,慢慢的说,“按理我们不应当说这话,但看我们的父母,他们并不以我们为累赘……”

  瑛瞿然了,心里一酸,再抬不起头来。恰巧C教授滑掉了一只筷子,她趁此连忙弯下腰去,用餐巾拭了眼角。拾起筷子来,还给C教授。从润湿的眼里望着桌子中间的银花插,觉得一花一叶,都射出刺眼的寒光!

  席散了,随便坐在厅里啜着咖啡。窗外雨仍不止。卫女士说太晚了,要先回去。李先生也起来要送她。好在路不远,瑛借给她一双套鞋,他们先走了。许家和华家都有车子在外面等着,坐一会子,也都站起告辞。N女士住的远一点,C教授说他进城的汽车正好送她。

  大家忙着穿衣戴帽。C教授站在屋角,柔声的对她说,他如何的喜爱她的小巧精致的家庭,如何的感谢她仓猝中为他预备的宴会,如何的欣赏她为他约定的陪客;最后说:“桢去年在国外写博士论文的时候,真是废寝忘食的苦干。我当初劝他不要太着急,太劳瘁了,回头赶出病来。他也不听我的话。如今我知道了他急于回国的理由了,我一点不怪他!”说着他从眼角里慈蔼的笑着,瑛也含羞的笑了一笑。

  开起堂门,新寒逼人。瑛抱着肩,站在桢的身后,和大家笑说再见。

  车声一一远了,桢捻灭了廊上的电灯,携着瑛的手走进客厅来。两人并坐在炉前的软椅上。桢端详着瑛的脸,说,“你眼边又起黑圈了,先上楼休息去,余事交给我罢!——告诉你,今天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谢和得意……”

  瑛站起来,笑说,“够了,我都知道了!”说着便翩然的走上楼去。

  一面卸着妆,心中觉得微微的喜悦。第一次的宴会是的过去了!因着忙这宴会,倒在这最短的时间内,把各处都摆设整齐了。如今这一个小小的家庭里,围绕着他们尽是些软美温甜的空气……又猛然的想起她的母亲来了。七天以前,她自己还在那阒然深沉的楼屋里,日光隐去,白燕在笼里也缩颈不鸣。父亲总是长吁短叹着。婢仆都带着愁容。母亲灰白着脸颓卧在小床上,每一转侧,都引起梦中剧烈的呻吟……她哭了,她痛心的恨自己!在那种凄凉孤单的环境里,自己是决不能离开,不应离开的。而竟然接受了母亲的催促,竟然利用了母亲伟大的,体恤怜爱的心,而飞向她夫婿这边来!

  母亲牺牲了女儿在身旁的慰安和舒适,不顾了自己时刻要人扶掖的病体。甚至挣扎着起来,偷偷的在女儿箱底放下了那银花插,来完成这第一次的宴会!

  她抽噎的止不住了,颓然的跪到床边()去。她感谢,她忏悔,她祈祷上天,使母亲所牺牲、所赐与她的甜美和柔的空气,能从祷告的馨香里,波纹般的荡漾着,传回到母亲那边去!

  听见桢上楼的足音了,她连忙站起来,拭了眼泪,“桢是个最温存最同情的夫婿,被他发觉了,徒然破坏他一天的欢喜与和平……”

  桢进来了,笑问,“怎么还不睡?”近前来细看她的脸,惊的揽着她道,“你怎么了?又有什么感触?”

  瑛伏在他的肩上,低低的说,“没有什么,我——我今天太快乐了!”

  1929年11月20日,北平协和医院。

  

  冰心:我的房东——选自《关于女人》

  一九三七年二月八日近午,我从日内瓦到巴黎。我的朋友L先生,到车站来接我。我们一同向站外走着,他说:“你来信中挑房子的条件太苛刻,又要地点好,房客少,房东要懂英语,还好,我们大使介绍了一位女士,贵族后裔,她的房子高贵典雅,正符你的要求。”他搔了头,笑道:“这位小姐是绝等的漂亮,绝等的漂亮,温柔雅淡,堪配你的为人,一会儿你自己一见就知道了。”我笑道:“又不是托你作媒,何必说这些?”

  乘车来在一座大楼的前面。走上电梯,我们便站在了最高层的门边。L按了铃,一个年轻的女佣出来开门,L笑道:“R女士在吗?中国大使馆的L先生带着一位客人来拜访。”女佣微笑着把我们带了进去。

  我正欣赏着客厅的陈设和色调。忽然从门外走进来一位白发的老夫人。L笑着介绍说:“这就是我同您提到过的X先生。”转身又向我说:“这就是R女士。”

  R小姐微笑着同我握手,我们靠壁炉坐下。R小姐一面同L谈话,一面不住的打量我,我也打量她。她可真是一位美人!一头柔亮的白发。身上穿着银灰色的衣裙,领边袖边绣着几朵深红的小花,肩上披着白绒的围巾。长眉妙目。脸上薄施粉黛,也淡淡的摸了一点口红。岁数简直看不出来,她的举止顾盼,有许多像我的母亲!

  R小姐又与我攀谈,用流利的英语谈到伦敦、罗马、瑞士……当我们谈到罗马博物馆的绘画时,她忽然停住了,笑道:“X先生刚刚到,一定乏了,以后谈话的机会多,还是先看看房子吧!”

  把L送出门外,他把着我的手臂说:“我的话不假吧,除了她的岁数稍大之外!大使推算,恐怕她的岁数在六旬以外了。她是个颇有名气的作家,一直独身。她挑房客也很苛,所以她的客房也常空着,她喜欢租给外乡人,我看她是在招致可描述的小说人物,说不定那天你就成为了她小说的主角。”我笑道:“那倒是我的福气了。”

  巴黎的春天,相当的阴冷,我和R小姐又都喜欢炉火,晚饭后常在R小姐的书房里,向火抽烟或闲聊。这书房满墙都是文学书。从她的谈话中,知道她的父亲做过驻英大使——她在英国住过15年——也做过法国远东殖民地长官——她在远东住过八年。她有三个哥哥,都不在了。两个侄子,也都在战争时阵亡。一个侄女,嫁了,有两个孩子,住在乡下。她的母亲,是她所常提到的,是一位身体单薄,多才有德的夫人。从相片上看,眉目间尤其像我的母亲。

  在一个春寒的早晨,我得到国内三弟的报告订婚的信。下午喝茶的时候,我便将他们的照片和信,带到了R女士的书房,她一面看着照片,很客气的赞赏了几句,忽然笑说:“X先生,你们东方人不是主张‘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’?你为何竟然没有结婚,而你还是长子?”我笑着答道:“我的父母很摩登,他们没有强迫我订婚或结婚。现在,挑来挑去,高不成,低不就,也就算了……”R女士凝视着我,说:“你不觉得中缺少什么?”我说:“这个很难说,我们东方人很相信夙缘,有缘千里来相会,无缘,即使遇到了,也到不了一块……”

  她举着咖啡杯,望着我。我接着说,“说实话,我还没有感到空虚,有的时候,单身生活更安逸,更宁静,更自由……我看你就不缺少什么,是不是?”她轻轻的放下杯子,微微的笑说:“我嘛,我是一个女人,就另是一种说法了……”我说;“这我又不懂了,我总觉得女人是天生的家庭建造者。男人倒不怎样,而女人是却是爱小孩,喜欢家庭生活的,为何,女人倒不一定结婚呢?”R小姐看着我,极温柔软款的说:“我是‘人性’中最‘人性’,‘女性’中最‘女性’的一个女人。我愿意有一个能爱护我的,温柔体贴的丈夫,我喜爱小孩,我喜欢有个完美的家庭。我知道,我若有了这一切,我就会很快乐的消失在里面——正因为,我知道自己太清楚了,我就不愿结婚,而至今没有结婚。”

  我抱膝看着她,她笑道:“你觉得奇怪吧,待我慢慢地告诉你——我还有一个毛病,我喜欢写作,而一个女作家,家庭生活于她不利,假如她身体不好……告诉你,一个男人结了婚,他并不牺牲什么。一个不健康的女人结了婚,事业——假如她有事业、健康、家务,必须牺牲其一,我若结了婚,第一牺牲的是事业,第二是健康,第三是家务……”

  她低头织着毛衣,说:“我是一个要强,顾面子,好静,有洁癖的人;在情感上我又非常细腻,体贴;这都是我的致命伤!为了这性格,别人用了十分的心思;我就要用上百分心思,别人用了十分的精力;我就要用上百分精力。一个家庭,在现代,真谈何容易,当初我的母亲,她做了一个外交官的夫人,安南总督太太,真是仆婢成群,然而她……她的绘画,她的健康,她一点都没有想到顾到。她每天所想的是丈夫的事业,丈夫的健康,儿女的教养,儿女的……她忙忙碌碌的活了五十年!至今,我拿起她的画稿来,我就难过。哎,我的母亲……”她停住了,似乎很激动,轻轻的咳了几声,勉强的微笑说:“我的母亲的事情够写一本小说。”

  我说:“不过,R小姐,一个结了婚的女人,她至少还有。”她忽然大笑起来:“爱情?这就是一件我最拿不稳的东西,男人和女人心中的爱情,根本不一样。告诉你,男人活着是为了事业——天晓得,他说的是事业还是职业!女人活着才是为着爱情;女人为爱情牺牲了自己的一切,而男人却说:‘亲爱的,为了不辜负你的爱,我才更要努力我的事业’!真是名利双收!”她说完又笑了起来,笑声中含着无限的凉意。

  我不敢言语,我从没看到她这样激动过,我虽然想替男人辩护,而且我想我也许不是那样的男人。

 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绪,她笑道:“每一个男人在结婚以前,都说自己是个例外,我相信他们也不说假话。但是夫妻关系,是一种最娇嫩最伤脑筋的关系,而时光又是一件最无情最实际的东西。等到你一做他的同衿共枕之人,天长地久……呵!天长地久!任是最坚硬晶莹的钻石也磨成了光彩模糊的沙粒,何况是血淋淋的人心,我一切都透彻,都清楚。男人的‘事业’当然要紧,讲爱情当然不应该抛弃事业,爱情的浓度当然不能终身一致。但更实际的是,女人终究是女人,她也不能一辈子以结婚的理想,人生的大意,来支持她困乏的心身,在她最悲哀,最软弱,最需要同情和温存的一刹那,假如她所得到的只是漠然的言语,心不在焉的眼光,甚至是尖刻的讽刺和责备,你想,一个女人是如何想法?我看得太多,听得太多了。这都是婚姻生活里解不开的死结!只唯我太知道,太明白,在决定牺牲时,我就估量轻重了!”

  她俯下身去,捡了一根柴,放在炉火里,又说,“我母亲常常用忧郁的眼光看着我,说:‘德里沙!你看你的身体,你不结婚,将来有谁来看护你?’我没言语,我只注视着她,我的心里向她叫着说:‘你看你的身体吧,你一个人的病也顶不住我们五个人的病。父亲的大肠炎,回归热……三十年来,还不够你受的?’但我终究没有言语。”

  她微微笑了,注视着炉火,“总之我年轻时还不算难看,地位也好,也有一点才名。我也曾有过几次的心软……但我都终于逃过了。我太自私了,我任不下我的笔,因这笔,我也要保持我的健康,因此——”

  “你说我缺少爱情吗?也许,但,现在还有两三个男人爱慕着我,他们都说我是他们唯一终身的爱。这话,我不否认,但,这还不是因为他们始终没能娶到我吗?他们当然也结了婚了,我也认识他们的夫人。但是我并不羡慕他们的家庭生活!他们的太太也成了我的好友,她们有时也向我抱怨她们的丈夫,我一面安慰她们,一面想,如果是我,也许,还没有向他人诉说的勇气!又是在茶余饭后,我也看到这些先生们,向着太太皱起眉头,我就会感到一阵颤栗,假如我做了他的太太,他也会对我皱眉,对我厌倦,那我就太……”

  我笑了,极肯切地对她说:“假如你()做了他的太太,他就不会皱眉了。我不相信,任何男子,有福气做了你的丈夫,还会对你皱眉,对你厌倦。”她笑着摇摇头,微微叹了口气:“好孩子,谢谢你,你说得好,但你太年轻,不懂得——这二三十年来,我自己住着,略微寂寞了一点,但也舒服。这些年来,我写了十几本书,旅行了很多地方,认识了许多朋友……”

  那晚,R小姐的谈锋特别隽永,双颊飞红,我觉得这是一种兴奋,疲乏的表示。饭后不多一会儿,我便催她去休息,看着她迟缓秀削的背影,我想,她真是美丽,真是聪明!可惜她是太美丽,太聪明了!

  十天后,我离开了巴黎。从此再没见到她。

  

冰心:姑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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