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心:归来以后
我回到祖国,回到我最熟识热爱的首都,我眼花缭乱了!
几年不见,她已不再是“颜色憔悴、形容枯槁”,而是精神抖擞,容光焕发了。这些年来在我梦中涌现过多少次的胜地,尤其是“五四”纪念地的天安门,那黯旧的门楼,荒凉的广场,曾是万千天真纯洁的爱国青年,横遭反动统治阶级血腥迫害的处所,如今是金碧交辉,明光四射,成了中国和世界人民团结一致争取和平的象征,成了春秋节庆佳日,伟大的人民领袖检阅壮大的人民队伍的地方了。此外如雕栏玉砌的故宫,庄严矗立的天坛,玲珑高举的白塔 这些数百年来,万千劳动人民血汗的智慧的创造,终于回到了劳动人民的手里,在人民自己的政府的关怀和爱护之下,也都轮奂一新了!这些格外和谐的色彩,格外鲜明的情调,在北京秋日特有的晴天爽气之中,也格外显得光辉而静穆。成群的乳白的鸽子,在这水波涟漪,楼阁玲珑的上空,回绕飞翔,曳着嘹亮悠扬的哨声,不住地传播着和平的消息!
这一片新兴的朝气,不但笼罩着北京雄伟美丽的建筑,也笼罩着北京忽然加多的熙熙攘攘的劳动人民。他们在这新的美丽的城市里,辛勤地劳动着,快乐地游赏着,热情地着。
在这些熙熙攘攘的劳动人民中间,还夹杂着更加多的新中国的儿童。电车上,公园里,街头巷尾,花花簇簇,戴着红领巾的,背着书包的,还有在父母怀抱中的 一阵阵清朗活泼的笑声,叫出了新中国的希望。
到此就要引起我今后的创作问题了。
这又是一件旷古未有的盛事!我们全国的文艺工作者,在我们自己的政府的正确的领导和鼓舞之下,已在四年前动员起来,团结起来,组织起来了。我们不再走“闭户着书”、“孤芳自赏”的老路,千万个心灵,千万道目光,聚集到同一的方向。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,像一块()大磁石,号召吸引着千万条文艺的钢针,向着它直指,跟着它转动。
我深深地感觉到,我过去的创作,范围是狭仄的,眼光是浅短的,也更没有面向着人民大众。原因是我的立场错了,观点错了,对象的选择也因而错了。但只要我不断努力地学习,我的文字工具还是可用的。我能以参加这次的全国文代大会,得到了学习的机遇,感到十分快乐,十分兴奋。我虽然细小,也还是紧紧挨着这块大磁石的一条钢针。在总的路线中,我选定了自己的工作,就是:愿为创作儿童文学而努力。我素来喜欢小孩子,喜欢描写快乐光明的事物,喜欢使用明朗清新的字句。在从前那种“四海皆秋气,一室春难暖”的环境中,我的创作的欲望,一天一天地萎缩淡薄下去,渐渐地至于消灭。如今在这万象更新的新中国的环境中,举目四望,有的是健康活泼的儿童,有的是快乐光明的新事物,有的是光辉灿烂的远景,我的材料和文思,应当是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的。我一定要好好学习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艺理论,好好研读先进的文学作品,好好联系群众。在我的作品中,我要努力创造正面艺术形象,表现新型人物,让新中国的儿童看到祖国的新生的,前进的,蓬蓬勃勃的力量,鼓舞他们做一个有教养的,的,英勇刚毅的社会主义社会的建设者。
我要永远和我们整齐的文艺队伍在一起,为祖国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成长壮大而!
冰心:冬儿姑娘
“是呵,谢谢您,我喜,您也喜,大家同喜!太太,您比在北海养病,我陪着您的时候,气色好多了,脸上也显着丰满!日子过的多么快,一转眼又是一年了。提起我们的冬儿,可是有了主儿了,我们的姑爷在清华园当茶役,这年下就要娶。姑爷岁数也不大,家里也没有什么人。可是您说的‘大喜’,我也不为自己享福,看着她有了归着,心里就踏实了,也不枉我吃了十五年的苦。
“说起来真像故事上的话,您知道那年庆王爷出殡,……那是哪一年?……我们冬儿她爸爸在海淀大街上看热闹,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丢了。那天我们两个人倒是拌过嘴,我还当是他赌气进城去了呢,也没找他。过了一天,两天,三天,还不来,我才慌了,满处价问,满处价打听,也没个影儿。也求过神,问过卜,后来一个算命的,算出说他是往西南方去了,有个女人绊住他,也许过了年会回来的。我稍微放点心,我想,他又不是小孩子,又是本地人,哪能说丢就丢了呢,没想到……如今已是十五年了!
“那时候我们的冬儿才四岁。她是‘立冬’那天生的,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子。她爸爸本来在内务府当差,什么杂事都能做,糊个棚呀干点什么的,也都有碗饭吃。自从前清一没有了,我们就没了落儿了。我们十几年的夫妻,没红过脸,到了那时实在穷了,才有时急得彼此抱怨几句,谁知道这就把他逼走了呢?
“我抱着冬儿哭了三整夜,我哥哥就来了,说:‘你跟我回去,我养活着你。’太太,您知道,我哥哥家那些个孩子,再加上我,还带着冬儿,我嫂子嘴里不说,心里还能喜欢么?我说:‘不用了,说不定你妹夫他什么时候也许就回来,冬儿也不小了,我自己想想法子看。’我把他回走了。以后您猜怎么着,您知道圆明园里那些大柱子,台阶儿的大汉白玉,那时都有米铺里雇人来把它砸碎了,掺在米里,好添分量,多卖钱。我那时就天天坐在那漫荒野地里砸石头。一边砸着石头,一边流眼泪。冬天的风一吹,眼泪都冻在脸上。回家去,冬儿自己爬在炕上玩,有时从炕上掉下来,就躺在地下哭。看见我,她哭,我也哭,我那时哪一天不是眼泪拌着饭吃的!
“去年北海不是在‘霜降’那天下的雪么?我们冬儿给我送棉袄来了,太太您记得?傻大黑粗的,眼梢有点往上吊着?这孩子可是厉害,从小就是大男孩似的,一直到大也没改。四五岁的时候,就满街上和人抓子儿,押摊,耍钱,输了就打人,骂人,一街上的孩子都怕她!可是有一样,虽然蛮,她还讲理。还有一样,也还孝顺,我说什么,她听什么,我呢,只有她一个,也轻易不说她。
“她常说:‘妈,我爸爸撇下咱们娘儿俩走了,你还想他呢?你就靠着我得了。我卖鸡子,卖柿子,卖萝卜,养活着你,咱们娘儿俩厮守着,不比有他的时候还强么?你一天里淌眼抹泪的,当的了什么呀?’真的,她从八九岁就会卖鸡子,上清河贩鸡子去,来回十七八里地,挑着小挑子,跑的比大人还快。她不打价,说多少钱就多少钱,人和她打价,她挑起挑儿就走,头也不回。可是价钱也公道,海淀这街上,谁不是买她的?还有一样,买了别人的,她就不依,就骂。
“不卖鸡子的时候,她就卖柿子,花生。说起来还有可笑的事呢,您知道西苑常驻兵,这些小贩子就怕大兵,卖不到钱还不算,还常捱打受骂的。她就不怕大兵,一早晨就挑着柿子什么的,一直往西苑去,坐在那操场边上,专卖给大兵。一个大钱也没让那些大兵欠过。大兵凶,她更凶,凶的人家反笑了,倒都让着她。等会儿她卖够了,说走就走,人家要买她也不给。那一次不是大兵追上门来了?我在院子里洗衣裳,她前脚进门,后脚就有两个大兵追着,吓得我们一跳,我们一院子里住着的人,都往屋里跑。大兵直笑直嚷着说:‘冬儿姑娘,冬儿姑娘,再卖给我们两个柿子。’她回头把挑儿一放,两只手往腰上一叉说:‘不卖给你,偏不卖给你,买东西就买东西,谁和你们嘻皮笑脸的!你们趁早给我走!’我吓得直哆嗦!谁知道那两个大兵倒笑着走了。您瞧这孩子的胆!
“那一年她有十二三岁,张宗昌败下来了,他的兵就驻在海淀一带。这张宗昌的兵可穷着呢,一个个要饭的似的,袜子鞋都不全,得着人家儿就拍门进去,翻箱倒柜的,还管是住着就不走了。海淀这一带有点钱的都跑了,大姑娘小媳妇儿的,也都走空了。我是又穷又老,也就没走,我哥哥说:‘冬儿倒是往城里躲躲罢。’您猜她说什么,她说:‘大舅舅,您别怕,我妈不走,我也不走,他们吃不了我,我还要吃他们呢!’可不是她还吃上大兵么?她跟他们后头走队唱歌的,跟他们混得熟极了,她哪一天不吃着他们那大笼屉里蒸的大窝窝头?
“有一次也闯下祸——那年她是十六岁了,——有几个大兵从西直门往西苑拉草料,她叫人家把草料卸在我们后院里,她答应晚上请人家喝酒。我是一点也不知道,她在那天下午就躲开了。晚上那几个大兵来了,吓得我要死!知道冬儿溜了,他们恨极了,拿着马鞭子在海淀街上找了她三天。后来亏得那一营兵开走了,才算没有事。
“冬儿是躲到她姨儿,我妹妹家去了。我的妹妹家住在蓝旗,有个菜园子,也有几口猪,还开个小杂货铺。那次冬儿回来了,我就说:‘姑娘你岁数也不小了,整天价和大兵捣乱,不但我担惊受怕,别人看着也不像一回事,你说是不是?你倒是先住在你姨儿家去,给她帮帮忙,学点粗活,日后自然都有用处……’她倒是不刁难,笑嘻嘻的就走了。
“后来,我妹妹来说:‘冬儿倒是真能干,真有力气,浇菜,喂猪,天天一清早上西直门取货,回来还来得及做饭。做事是又快又好,就是有一样,脾气太大!稍微的说她一句,她就要回家。’真的,她在她姨儿家住不上半年就回来过好几次,每次都是我劝着她走的。不过她不在家,我也有想她的时候。那一回我们后院种的几棵老玉米,刚熟,就让人拔去了,我也没追究。冬儿回来知道了,就不答应说:‘我不在家,你们就欺负我妈了!谁拔了我的老玉米,快出来认了没事,不然,谁吃了谁嘴上长疔!’她坐在门槛上直直骂了一下午,末后有个街坊老太太出来笑着认了,说:‘姑娘别骂了,是我拔的,也是闹着玩。’这时冬儿倒也笑了说:‘您吃了就告诉我妈一声,还能不让您吃吗?明人不做暗事,您这样叫我们小孩子瞧着也不好!’一边说着,这才站起来,又往她姨儿家里跑。
“我妹妹没有儿女。我妹夫就会耍钱,不做事。冬儿到他们家,也学会了打牌,白天做活,晚上就打牌,也有一两块钱的输赢。她打牌是许赢不许输,输了就骂。可是她打的还好,输的时候少,不然,我的这点儿亲戚,都让她给骂断了!
“在我妹妹家两年,我就把她叫回来了,那就是去年,我跟您到北海去,叫她回来看家。我不在家,她也不做活,整天里自己做了饭吃了,就把门锁上,出去打牌。我听见了,心里就不痛快。您从北海一回来,我就赶紧回家去,说了她几次,勾起胃口疼来,就躺下了。我妹妹来了,给我请了个瞧香的,来看了一次,她说是因为我那年为冬儿她爸爸许的愿,没有还,神仙就罚我病了。冬儿在旁边听着,一声儿也没言语。谁知道她后脚就跟了香头去,把人家家里神仙牌位一顿都砸了,一边还骂着说:‘还什么愿!我爸爸回来了么?就还愿!我砸了他的牌位,他敢罚我病了,我才服!’大家死劝着,她才一边骂着,走了回来。我妹妹和我知道了,又气,又害怕,又不敢去见香头。谁知后来我倒也好了,她也没有什么。真是,‘神鬼怕恶人’……。
“我哥哥来了,说:‘冬儿()年纪也不小了,赶紧给她找个婆家罢,“恶事传千里”,她的厉害名儿太出远了,将来没人敢要!’其实我也早留心了,不过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。有个公公婆婆的,我又不敢答应,将来总是麻烦,人家哪能像我似的,什么都让着她?那一次有人给提过亲,家里也没有大人,孩子也好,就是时辰不对,说是犯克。那天我合婚去了,她也知道,我去了回来,她正坐在家里等我,看见我就问:‘合了没有?’我说:‘合了,什么都好,就是那头命硬,说是克丈母娘。’她就说:‘那可不能做!’一边说着又拿起钱来,出去打牌去了。我又气又心疼。这会儿的姑娘都脸大,说话没羞没臊的!
“这次总算停当了,我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!
“谢谢您,您又给这许多钱,我先替冬儿谢谢您了!等办过了事,我再带他们来磕头。……您自己也快好好的保养着,刚好别太劳动了,重复了可不是玩的!我走了,您,再见。”
1933年11月28日夜。
冰心:归来以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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